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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山苦恋

谢 寿球

7月 20, 2011

——甘栏河护林员黄廷远记略
陆? 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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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山西北面有一条河谷,当地人叫它Ndawrum,意为“深沟”。源自一千多米海拔高的山泉,叮咚流响,穿越莽莽密林,一路呼朋唤友,于此深沟汇集,成了一条大河,名为“甘栏河”。
在大明山25万亩的保护区辖区内,共设置4个保护站,西燕站是其中之一,甘栏河管护点则是西燕站下设的一个点,共有4名职工,负责人叫黄廷远。
在保护区113名护林员中,黄廷远是一个典型的人物,呆在山上的时间长,故事也很多。
进入上林县西燕镇云蒙村,从山脚爬上甘栏河电站1200多级水泥台阶,翻过山坳,面前是一条盘山水渠;逆流而上,可达甘栏河管护点。走在两尺来宽的渠坝上,右边是陡峭的山涯,左边是深不可测的甘栏河峡谷,人就像在半空中浮游扭摆。初次行走其间,个个心惊胆战,冒一身冷汗。
关于这条路,当地曾流传着这么个“爱情故事”:十多年前,山脚某村有一位盲人歌手,与一位姑娘在歌圩场上相识,并产生爱恋之情。后来,姑娘嫁了人,并且与丈夫进山种地,常年就住在甘栏河深山里。三年后,丈夫病死了,女人独自留在山里苦度春秋。有一天晚上,月亮刚刚升起,远处传来熟悉的歌声,声声动情,句句动心。她无法相信,正是那位盲人歌手,为了寻找旧爱,一个人摸进山来了……
这样一个平凡的爱情故事,因为走了这样一段险情万状的山路,而感动了无数听众,据说也感动了那女人的心。
山里的故事还有很多,包括当年剿匪的故事,惊心动魄。
还有的,是曾经流行的“盗山”现象。
“盗山”的人,个个胆大力壮,百把斤重的木头扛在肩上,竟然也行走如飞。不过,这些人面临的最大“危险”,并不是这陡峭的山路,而是突然出现的护林员。
带路的西燕保护站站长蓝建威指着一处山隘,说:十年前,就在这个地方,黄廷远逮住了几个盗伐林木的村民……
他们盗伐的是保护区内一种叫桦木的大树。桦木是做棺材的好料,市场上每副可卖到上千元。盗伐者将木头锯成板材,再偷偷地背下山。
这是一个月光朦胧的秋夜。黄廷远和他的同事蓝春山、韦启文蹲守了两个多小时,终于与盗伐者狭路相逢。
这样的事情,记不清发生多少次了,可这一次大出意外。说服,教育,并没有争吵,一位村民却恼羞成怒,突然出手,当面将黄廷远猛力推了一把!
黄廷远措手不及,一个踉跄,往后摔倒。在他身后,是一百多米深的险崖。
“幸好他身手敏捷,及时抓住了一蔸小树。他踩落的一块石头,嘣嘣嘭嘭滚了十几秒钟,才落到谷底。”蓝春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还心有余悸。几个村民当时也吓坏了。
黄廷远从死亡线上爬起来,走到那个村民面前,不说话,就盯着他看,直看得他全身发抖,连声求饶:不敢了,我对天发誓,从今以后,再也不敢了……
蓝建威介绍,这两年,农村经济有所发展,加上有关部门通过实施GEF项目扶持周边村屯改善生产生活条件,“靠山吃山”的情况有了改观,护林员的工作压力也有所减轻……
考虑到黄廷远已在山上呆了十几年,2006年,蓝建威提议把他调到山脚上班,以方便他照顾老人和孩子,管理局领导也同意了,他却不肯挪窝。
黄廷远的心思让很多人摸不透:不为升官,不为发财,干么非得呆在山上受苦呢。
苦中也有甜 泪中也有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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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大明山19个管护点中,甘栏河是其中国家一级保护动植物数量最多的一个区域,而生活条件最为艰苦,基本上还处于“交通靠走,通信靠吼”的半原始状态。
从黄廷远差点摔死的险隘往里走,穿过一条三百多米长的隧洞,再转过几个山头,甘栏河管护点的板房便遥遥在望了。
隔着甘栏河沟,远眺对面的山头,一条“分界线”呈现在眼前:右边,树高林密;左边,草木稀疏。这就是保护区与非保护区的界线,泾渭分明。
这条有形的界线,是护林员无形的心血圈划出来的,它是历史的见证,并将与大山同在,一百年不变。
“分界线”也是一份长久的自豪。这种自豪感,写在黄廷远和他的同事们一张张黝黑的脸上,写在他们一个个平凡的故事中。
在管护点那间简陋的板房门前,黄廷远光着膀子正在摆放凳子,肌肉上的汗珠在太阳下闪光。他笑着说,在我们这里,能有人聊聊天,甚至吵上一架,也是幸福的事情啊。
寂寞的深山,长年与人对话的,除了黄昏时喧哗的小鸟,便只有风中呜咽的老树。偶尔的来访者,无论亲疏,都成了贵客。不受欢迎的,只有那些不怀好意的“盗山分子”:打猎的、偷树木的、挖矿的……
1993年12月25日,作为外聘护林员,21岁的黄廷远来到甘栏河管护点。管护点只有三个人、一间茅草房。茅草房位于一个小山包上,面对大峡谷,视野开阔,是个理想的“监视点”。但地处风口,危机四伏:一阵大风,可以把人吹个趔趄,不小心就会摔下山沟;桌子上的饭碗,经常被吹翻在地,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。
一天傍晚,大家巡山归来,正在煮饭,一阵龙卷风突如其来,掀翻了屋顶上的一大块茅草,雨水随即灌进房内。黄廷远大喊:“危险啊,快跑!”三个人冲出门,跳进屋后的水渠内避风。抬头看,昏暗的半空中茅草在飞扬,一声轰隆之后,是乒乒乓乓的怪响……
房屋倒了,连同锅头碗柜都被刮下了山沟。他们一身透湿,又冷又饿,无家可归的悲凉感浸透每个人的心头。
还好,他们在废墟中摸到一支手电筒,然后找到几个红薯充饥。天已黑,风雨还在峡谷中无休无止地肆虐。蛇有洞,鸟有窝,他们却无处藏身,只好来到前方的隧洞里,躲在中间拐角处,闭着眼睛,等待明天升起的太阳。
两个星期后,在原来的地方,一间新的木板房又建了起来。
1997年,管理局从原有的八角林地中划出一部分,让职工子女承包经营。开春后,甘栏河来了几位年轻人,其中有一位叫蓝妹的姑娘,后来成了黄廷远的妻子。
初次看到蓝妹,黄廷远就有点喜欢上了。姑娘银铃般的笑声,在寂静的大山里回响,同样地在黄廷远年轻的心海中回响。白天巡山,路过八角林地,看到她们挖坑种树,黄廷远都忍不住要帮上一把。傍晚收工回来,黄廷远以“老猫”的身份,带领几个年轻人到深沟里钓鱼捕虾,改善伙食。钓到的鲶鱼,采来的蘑菇,就地清炖。深山沟,月光下,一碗鲜汤,一壶米酒,融化了一天的劳累,于是寂寞的大山有了欢声笑语,也有了少女羞涩的、含情的目光。
几个月相处下来,黄廷远与蓝妹走到了一起,并在山脚下有了一个自己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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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得不打的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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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,大明山的护林员有神圣的职责,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们是保护区内最为基层的“法律工作者”。
但在物欲横流的今天,敢于挑战法律尊严的,还大有人在。
大明山周边的“盗山”行为,从来就没有停止过,特别是保护区成立之前,乱砍滥伐、进山打猎、挖矿等行为成为周边一些人的不良习惯。这些人,或法律意识淡薄,或贫穷使然——所谓的“饥寒起盗贼”,给大明山的生态多样性保护造成了巨大的压力,同时也给护林员带来了很大的烦恼。有时候,盗山与反盗山的剧烈冲突,达到无法调和的程度,引发了护林员与村民间“不得不打”的架。
一位年过五十的老护林员,在一次追踪盗伐林木的村民时,半路被人推下山坡,造成左腿终生残疾。黄廷远也有过类似经历,只是未造成严重后果。他的同事,蓝春山和韦启文,被怀恨在心的盗山者围攻,身上多处被打伤,住院治疗20多天。
大明山的护林员,与周边的村民都很熟悉,有的还沾亲带故的,用他们的话说,都是“早对面,晚对眼”的人,平时说说笑笑,亲如弟兄。像蓝建威、黄廷远、蓝春山、韦启文、曾永国等,基本上都是本地人,或家在本地,多少要留些“脸面”做人。但在保护区内,在法律面前,“兄弟反目”的情形时常出现。
一天晚上,三个护林员追踪盗砍树木的村民来到山脚下一个村子,结果引来五六十人的围攻打骂。黄廷远随后赶到,将几个同事带出村。八九个闹得最凶的青年,不依不饶,追出村口。黄廷远转回身,唱着黑脸,说,你们要讲道理,就跟我讲;要打人,就跟我一个打,一对一,三对一,由你们定,我很愿意奉陪!一阵寂静,突然有人喊道:打死他!随即上来几个手拿棍棒的大汉,将黄廷远围住。
黄廷远学过一些拳脚功夫,又有一身蛮力,一般的小打小闹,他根本不屑于参与,“要打就打大的”。当时,几个人同时向他进攻,没占到多大便宜,却被他一下子放倒了三人,另一个人急了,挥着一把柴刀冲过来,又被黄廷远一脚踹翻。但对方在倒地的同时,手中的柴刀划过黄廷远的后脚跟,顿时鲜血直流……
那是黄廷远唯一一次打架受伤。“还是功夫不到家啊,”黄廷远笑着说,“不过,流一点血也好,让对方消消气,免得结下深仇。”
除了大架,黄廷远还喜欢打“恶架”。他认为,既然打架是难免的,不如打个大架、恶架,也好让一些人知难而退。
“恶架”来自山下某村外号分别叫“特蛮”、“特横”、“特恶”三兄弟,传说是打遍周遭无敌手,谁也不敢惹的主。他们在村里偷鸡摸狗,胆大妄为,有一次竟宰杀了人家一头牛犊,主人眼睁睁看着,却不敢吱一声。这三兄弟,据说现在已改邪归正,老三还在城里当上了保安。几年前的一天,三人扛着磅锤、钢钎、炸药进入保护区,打算开采水晶矿,遭到护林员严厉制止。三兄弟不但不听劝阻,拉扯中还将一位护林员的鼻子打出血来。黄廷远说,既然这样,不如找一块平地,我来跟你们搞一下,如果你们输了,赶紧滚蛋;如果我输了,你们接着干——但后果自负。
三兄弟想不到有这样的便宜事。就近找了一块草地,黄廷远脱掉上衣,喊一声:来吧!个子最大的老三先上,一对一,眼看不利,老大老二接着上,三打一。拳来脚往,互有得失,但只维持了几分钟,便出现了令人捧腹的场面:三个人被黄廷远一个人追着打,连滚带爬地,最后被赶下了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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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系青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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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山西燕保护站建在大明山北面山脚的西燕镇,站内有黄廷远的家,家中有七十多岁的母亲,七岁的儿子。妻子蓝妹在大明山天坪服务区做保洁员,住山上集体宿舍。天坪与甘栏河直线距离不过几里,隔山相望却无通途,见面还得坐车绕个大弯,行程? 70多公里。一家人分住三地,只有工休时才在西燕镇团聚团聚,夫妻见面的时间,每个月也就三五天。按轮休制,甘栏河的护林员每个月有9天的工休假,但作为负责人,黄廷元一般只给自己放假3~5天。目前管护点的其他三个人,都是新来的聘用人员,工作经验不足,总是让黄廷远放心不下。“谁不想家啊。”他坦言,“想到老人和小孩,孤苦伶仃的,我做梦都想下山。”
2007年大年三十,黄廷远一个人在山上值守。这样的一个夜晚,基本上是不用防人进山砍树或打猎的,但防火不能松懈。晚上六点多,他把手机挂在左边屋檐下——这个角度是山上接受信号的最佳点,然后打着电筒去巡山。晚饭后巡山是他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,如同很多城里人习惯于饭后到街边或公园内散散步。爬上一座小高山,遥望山脚下的家,黄廷远潸然泪下。山脚下辉煌的灯火,偶尔升空的花炮火光,照亮了半边天。而在这里,冷冷清清,只有一束手电筒的光,孤独而微弱地照向周边黑乎乎的山林。
巡山回来,从屋檐下摘下手机看,果然收到几条短信,有局领导的问候,有朋友的祝福,还有一条是儿子与妻子、母亲“联名”发来的:新年来了,祝工作顺利,身体健康!山上冷,注意穿衣服……
这时候,他真恨不得长上翅膀,飞到山下,看看家人,哪怕就跟儿子说两句话,再飞回来。
“你为什么不愿意到山脚上班?”有一次管理局局长罗世敏问他,“请你实话实说。”
黄廷远的回答是“为了省钱”。他说山下朋友多,总要经常在一起喝酒,他目前的收入,很难应酬。
参加工作15年,黄廷远的工资从当初的75元提到今天的750元,外加300元生活补助,除了养家,确实很难应付额外的开支。有一次,上幼儿园的儿子问:“人家小朋友都有零钱买糖买冰淇淋,为什么我没有呢?”问得他眼圈发红,心里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黄廷远不愿意下山,表面看是因为囊中羞涩,其实,对大山,对甘栏河深深的依恋,才是他内心深藏的秘密。在如此艰苦的条件和环境下,他以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热情和舍我其谁的主人翁态度,将内心的秘密泄露无遗。
这种对大山的依恋之情,源自天性,外人难以理解。前些年,桂西某县实施异地安置扶贫,帮助二十多户瑶民从高山搬迁到平地,结果不到半年,几乎所有的搬迁户又偷偷地溜回山上。山上日子虽苦,却是他们精神的乐园啊。
也有人嘲笑不肯下山的黄廷远,说他是个猴子命。黄廷远说,猴子就猴子吧,人不就是猿猴变的吗?
在甘栏河管护点的左近,这两年来了一群猕猴,大概有三十只,吱吱喳喳闹个不停。几位护林员为此很高兴,不仅是因为单调的生活有了乐趣,还由于多年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工作有了明显效果让他们深感欣慰。黄廷远估测,再过五年,这里会有上百只猴子,肯定是热闹非凡。他笑着说,到那时,有我不多,无我不少,我也该安心地下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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